王芊霓/撰文

王芊霓 葛诗凡/采访

2020年,可能没有第二个人类学术语比“内卷”更加出圈了,它本来是人类学家解释为什么一个社会或组织既无突变式发展,也无渐进式的增长,只是在一个简单层次上自我重复的概念发明。现在则意味着“恶性竞争”,人们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拼尽全力,以使自己在社会上获取少量竞争优势,挤占他人的生存空间,同时造成精神内耗和浪费。人们可以在当代生活的方方面面识别出内卷,可以说是从幼儿园一路“卷”到职场、连婚恋也可以“卷到天上去”。

我们请到了人类学家项飙来谈内卷,今天的内卷和它在被发明之初的含义有什么区别?我们又如何描述当代生活中的内卷?项飙非常擅长使用比喻和日常观察来深化和细化我们对于概念的理解。他把内卷描述为一种“不断抽打自己的陀螺式的死循环”,他更是站在人类学视野下竞争的大框架内理解“内卷”,指出内卷现象是人类社会的例外现象,它的背后是高度一体化的缺乏退出机制的竞争。项飙最后分享了一些如何缓解内卷焦虑的思维方式,人类学家是如何通过“想细”和“想开”来面对日常生活的困顿和焦躁的?

项飙 来源:腾讯视频《十三邀》

今天的内卷是一个陀螺式的死循环

王芊霓:内卷最开始就是人类学家用的术语,格尔茨先在他的研究里用到,然后杜赞奇也有个术语叫政权内卷化是吗?所以我觉得我们请一位人类学家来谈内卷来澄清这个概念,是非常合适的。内卷的英文是involute,我查到一个自然科学家的科普,说内卷这个词源是描述贝壳,有一种贝壳的尖尖是会伸出来的,而内卷的贝壳,它不是往外长的,它是在内部越来越卷,有很多的构造,但是你从外观上完全看不出来这些弯弯绕绕的构造。

项飙:内卷这个概念最早是格尔兹通过对爪哇岛的农业经济的总结里面提出来。他要解释的是为什么农耕社会长期没有大的突破。农耕经济是越来越精细化的,在每个(土地)单位上投入的人力越来越多,我们可能会想象说投入的人力越多,你的产出也会是高的,可实际上这一点的提高,因为人力多投入而增加的产出,就也只够人力本身的消费了,就是说你多了一张嘴就被这张嘴消费了,如此而已。所以就造成了一种平衡状态,多少年一直如此。

为什么叫内卷?是说你在耕作的时候,大家对每一个细节都越来越关注,可是到最后产出跟你投入的关系是没有变化的,甚至是负增长。如果你要到一个荒野上去开垦荒地,粗放地耕种,其实你的产出和投入的比例反而是更高。我在读书的时候,我的老师北大孙立平教授就说,你看中国农民,他们种田跟种花一样。精耕细作这四个字,是对亚洲农业很好的概括。后来黄宗智在对于长江三角洲的及农业经济的发展,他把内卷的概念引到了对中国的农业经济史的分析,他的分析跟Mark Elvins“高水平陷阱”的意思,基本上是相通的。 “高水平陷阱”是说,中国在很早就在农业技术、行政管理,还有社会组织、人力动员方面达到了很高的水平,但它达到高水平之后一直就没有突破。农业的生活和生产方式就没有变化。Mark Elvins的解释是指在17世纪以后,中国基本上开垦了所有能开垦的土地,土地没有增长,但是人口一直在增长。人口的增长靠什么来维持?主要就是靠精耕细作,靠这种非常内卷的方式。

人口增长是跟文化有关系的,因为我们文化是要多子多福,然后人口的增长倒过来就使得人力变得非常便宜,所以没有技术创新的动力,觉得有事儿就是靠人力。这是中国农业跟欧洲农业很大的一个差别。比如说,扁担在欧洲基本上是不存在的,你找不到扁担这个东西,而中国在任何农业家庭里都有扁担。在欧洲所有重的活都是动物做的,很少需要人做,然后欧洲后来就是说要蒸汽,要机械,就是说靠自然的物理的能源来解决。

杜赞奇把内卷的概念转化为行政和政治上。他是要解释是在清朝末年的新政,要加强国家的控制,所以它要建各种各样的官僚机构,国家投入了很多钱,建立官僚机构,但是国家基层的行政能力并没有增强,对这个地方社会的服务没有增强。这是国家建设中的内卷。这导致什么后果?它有了那么多的官吏,就不得不从农民那里汲取更多的税务来养这些管理人员。但这些官吏很快就变成拿了工资为自己服务而不是为农村社会服务。最后导致了农村社会的解体和革命,因为攫取越来越多,但是没有反馈。

王芊霓:这几位学者讲的内卷似乎和今天我们谈内卷的语境很不同,表达的意思也不一样。

项飙:这两位学者谈的内卷和今天讲的内卷在主观感觉上都是没有突破,走进死胡同,但是它的运行机制是很不一样的。从格尔兹、黄宗智、 Mark Elvin来看,内卷的一个很重要的意思是缺乏经济意义上的竞争。因为它的目标是为了家庭生存机会的最大化,然后就是要多养孩子,要解释的是为什么没有工业化,没有资本主义。在人类学里面,内卷是解释为什么这个社会运行没有出现一个大的突破,没有从一个量的积累变成一个质的突破,特别是说没有从一个农耕社会转化为一个资本主义经济。这跟我们今天讲的内卷是相反的。现在大家讲的内卷是指竞争的白热化。但我觉得更有意思的是今天我们讲的内卷到底是怎么回事。内卷这个词还是很直观的,它显然反映了很多人关心的问题。

王芊霓:中国社科院的杨可研究员有一篇论文叫《母职的经纪人化》,就是讲妈妈慢慢的变成了孩子的经纪人,她也提到母职的内卷化,就是妈妈会在一个孩子身上越做越多。我当时还不理解,去年我也做了母亲,我就发现在这个过程中,妈妈可以做的事情真的是无穷无尽,越做越多越做越多,比如说我比另外一个妈妈要花的时间更多,给孩子时间表排得密密麻麻,给他护理抹油,脸上抹的跟身上抹的不一样,身上抹的跟屁股上抹的又不一样,总之就是特别精细。这种内卷您觉得它有意义吗? 还有一个就是在母职上用这个词儿是否可以?我的意思是现在内卷这个词已经非常的泛化,它也更多的是一个贬义,是一种对社会的吐槽,您能不能用一句话讲,就是说大家现在的用法的主要错误在哪儿,或者是我们在什么情况下不可以用这个词儿,有没有这种分界或是澄清?

项飙:用词是个社会现象,如果大家觉得内卷这个词表达了他们的焦虑,应该是我们(学者)认真听大家的,然后去分析,不是说告诉你们不能用这个词。但是我们可以做的工作是帮助大家去界定内卷究竟是什么,跟历史上的用法有什么不一样。

你说的母职内卷,大概是两点。一个当然是投入的不断增加,无限的增加;第二个是很强的走进死胡同的意思,走进死胡同就是说不知道哪里是终结,然后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意义,这个究竟能够带来什么产出,但是又觉得停不下来。